塔希里亚的故事,远未完结。

跑团跑出来的世界

读大学那会儿,我跑过一次网团。所谓跑团,就是一个主持人来讲故事,其他三五个玩家扮演各自的角色,在架空世界里展开自己的故事。跑团玩家用得最多的,是龙与地下城(D&D)规则。但规则只是规则,最终演绎出的会是怎么样的故事,不光要看规则和剧本,也取决于玩家能否好好扮演他们的角色,能否真正地参与到故事中去。

因为喜欢黑暗精灵游侠崔斯特·杜垩登,在那次跑团过程中,我扮演了一个初出江湖的巡林客,而与我一起跑团的几个玩家,有着丰富的“经验”,他们建立的,尽是些“滥强”人物——这些角色过于强大,甚至到了游戏主持人也控制不住的地步。作为一个没有鸟战斗力的巡林客,那次跑团里的大多数时间,我都在看那几个玩家不停和主持人扯皮,讨论板甲牧师/战士的顺势斩到底能在一个回合里撂倒几个地精才算完事。不消说,那次的游戏体验不太友好。又经过了几次乏味的跑团后,我选择了退出。对我来说,D&D还是停留在电子游戏里更容易接受一些。

但在采访吴淼的过程中,我产生了另一个想法:如果我当年碰到的主持人是吴淼,体验可能会完完全全地不同。他当跑团主持人时,会收走滥强玩家的人物卡;而且他的模组几乎全是等级1到8的低级团。因为等级低,新的滥强角色很难成型;更重要的是,让玩家们更好地参与进去,他不满足于从城主手册里照搬成熟的模组,而是喜欢创作新的故事。不少他主持过的故事、跑过的团,还被他画成了漫画。

没错,这个吴淼,就是画《塔希里亚故事集》的那个人。

《塔希里亚故事集》的法版封皮

讲故事的人

从很多方面来看,《塔希里亚故事集》都是国漫里的一支奇葩。首先,它的绘画风格犹如黑白剪影,人物造型别说美型了,你甚至连他们到底长什么样都说不清。其次,这些故事脱胎于D&D,而D&D的玩家,在国内实在算不上多。但吴淼的读者虽然人数不算特别多,但他们忠诚度高,购买力也强,这个系列的漫画2004年就开始在网上连载,迄今已有十五年的历史,续作却依然不断推出。吴淼跟我说,系列的第十本明年年初出版。这十本《塔希里亚故事集》相当于一个阶段的收尾,现在各个角色的故事会告一段落。

只消看过书中的一两则故事,你就会明白《塔希里亚故事集》为什么会拥有这样忠实的读者。就拿第一本里的《底牌》来说,四个法师学徒和一支骑兵队在战争中被围困于一个山头。骑兵队首领得知法师学徒已经耗尽了他们的魔法,想把他们作为诱敌的弃子,自己趁机逃走。这时候一个学徒站了出来,对骑兵队长释放了能让人刀枪不入的高级法术“圣光护甲”,希望他能带上自己逃走。但骑兵队长品性卑劣,他一获得法术的保护,就立刻冲下山头,把学徒们遗弃在了山头。被抛弃的法师学徒们错愕于他们中间居然有人学会了那么高级的法术,更愤怒于同学的背叛。不过施法的学徒道出实情:他施放的,只是一个非常基础,没有任何实际用处的闪光术,他无非在施法过程中改变了闪光的颜色,让它看着像圣光护甲而已。此时冲下山的骑兵队遭到歼灭,而学徒们借机安全撤离。《底牌》以“没有低级的法术,只有低级的法师”收尾,即使算不上回味隽永,也够让人念念不忘的了。而这样的故事,《塔希里亚故事集》多得是。吴淼讲故事的能力,由此可见一斑。

四杰中,我最偏爱斯布雷斯,也就是画中右下角手捧法球的人

刚才提到的那四个法师学徒,后世并称“四杰”,是塔希里亚世界里着墨最多的四个角色。天赋异禀、却放弃法师身份的帕尔卡;吟诗作乐,机智过人的艾梅达尔;魔法天资平平,但擅长政治经济的雅戈;还有毫无天赋,生生靠努力闯出一片天的斯布雷斯。这四人的故事各自独立,却又相互交织,构成了塔希里亚系列故事的核心。不过吴淼说,这个世界其实是从骑士兰菲尔·加斯托克开始构建的。兰菲尔·加斯托克在美尔夫、德拉萨的遭遇,来源于他跑团时的经历。把那些故事刻印到纸上以后,他才开始认真考虑补完整个世界的历史。四杰的故事发生兰菲尔冒险的近百年之前,原本只是跑团的传奇背景,但随着吴淼的不断充实,反而成了故事集的核心。

“《龙枪》是我接触的第一部龙与地下城小说。”聊着塔希里亚的由来时,吴淼提到了那部经典奇幻作品,“它基本上是作者跑团的忠实记录。我在创作的时候,虽然也把跑团的经历写进去,但它们更加接近于背景。”

世界地图

话虽然这么说,塔希里亚的一些故事里,玩家们的影响依旧情况看见。以战死在鳞爪城外的乔什·伊斯塔为例,吴淼原本的故事里,老圣武士还能再安享上一段天年,但在跑鳞爪城战役的团时,参与的玩家角色各个心怀鬼胎,生生把必胜的战斗打输了。为了继续故事,吴淼不得不搬出老圣武士,让他战死沙场以挽回局势。这段剧情的荒诞和悲壮出乎了吴淼的意料,于是他把写进了漫画。《故事集》第九册的《末路》,就以食人魔麒麟轰拉之口,从侧面讲述了那个故事。

到今天,跑团已经成了吴淼生活的一部分。他说年末还要再当主持人,开个塔希里亚的团。“剧本的开始和结束我都想好了,不过跑团的过程常常会节外生枝,如果有意思,我想用漫画的方式,把它们留在塔希里亚里。”他说。

《博德之门》与《辐射》

塔希里亚故事的创作,始于2004年,距离不朽名作《博德之门2》中文版的发售,只有一年多。《博德》系列的剧情会随着你的选择不同而完全不同,即使拿到今天,也能让绝大多数标榜自己是开放沙盒世界的3A大作汗颜。我曾经三次打通《博德之门》三部曲。吴淼远比我夸张,他翻来覆去地玩了十多遍。那游戏的各种要素被他给细细地嚼碎、转化,又反刍到了塔希里亚里。你恐怕看不出鳞爪城、彩虹城或者沉默归宿的原型都是什么——因为它们本来就没有明确的原型。不过从彩虹城禁止传送法术,沉默归宿由吸血鬼统治里,你多少能感受到一些费伦大陆的影子。

《博德之门》。没记错的话,到这已经进入了三部曲的终章《巴尔的王座》

但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吴淼对后来的那些D&D(比如《无冬之夜》系列)或者类D&D(去年的《神界:原罪2》就是个好例子)游戏的接触并不多。倒是一款后启示录风格的开放世界带给了他许多灵感——当然,那只能是《辐射2》。虽说是废土,然而那个核战后的世界充满活力,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新里诺四大家族争权夺利的戏码令人至今记忆犹新。吴淼说《辐射2》、《博德之门》是真实系的幻想作品。换言之,虽然是幻想出来的世界,但它的运转,需要仰仗一套严谨的内在逻辑。

“《博德》让我意识到塑造世界时,即使是魔法,也应该保持平衡。它既然要存在于世俗里,必须遵循社会法则,如果没有,就得制定一套凡人也能接受的新法则。至于《辐射2》,它告诉了我好心和善意未必能做成好事。我喜欢这种真实感,它们影响了塔希里亚的风格。”

《辐射2》的新里诺

为了让世界真实可信,吴淼对塔希里亚做了诸多限制。比如各种网文里常见的穿越,就不存在于塔希里亚里。吴淼废除时间魔法的决定令我深表赞同。从设计上来说,穿越是个非常优秀的概念,但是它太难驾驭,一不小心就会导致剧本失控。就拿《魔兽世界》“德拉诺之王”来说,那个讲穿越的版本剧情烂尾,现在暴雪都不好意思提那茬子事。吴淼能接受的穿越里,《龙枪传奇》算是比较好的。但他之所以赞赏有加,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卡拉蒙回到过去阻止雷斯林只是个难以复现的孤例,并非把时间旅行常态化。

甚至其他奇幻作品里常见的传送法术,在塔希里亚也不能随意使用。彩虹城法师遍地走,大佬多如狗,但人们的交通只能靠步行和有轨电车。乍看之下这有些奇怪,然而吴淼已经借雅戈之口说过:如果随便传送,希达尔商贸联邦的商业运输业无疑会遭到致命的打击,与联邦有密切往来的彩虹城自然也讨不了好果子吃。既然要让塔希里亚世界更真实可信,传送法术就只能做出让步。

宫崎骏说过“动画也许是描绘一个虚构的世界,不过我仍然坚信,其核心必定要包含着部分的真实,即使这个所描绘的世界是基于一个谎言。”毫无疑问,吴淼也这么看待他创造的世界。

下一代

往回倒推一下,2004年创作《底牌》时候的吴淼年仅二十五,如今,他已经在不经意间跨过了不惑之年的门槛。这些年里,除了自主创作外,吴淼还在南京当过两年大学的美术老师,现在虽然回了无锡的老家,也会偶尔教小学生画画。

典型的《塔希里亚故事集》画风

有意思的是,《故事集》里,师承关系也是最核心的主题。从艾克萨罗斯到四杰再到卢克·海德这一辈,塔希里亚的魔法教育体系在三代法师手上逐渐成型。吴淼画里画外的人生,就这样通过师生关系纠缠在了一起。虽然早在创作之初,《塔希里亚故事集》的师承主题就已经确立,不过当上老师,给了吴淼新的感触。“给人上课以后,我明白了不同学生的不同心态。他们面临着不同的选择,像我为什么要来学这个,我将来又要做什么,我要不要好好学,我为了谁学等等。这些真实的东西,给塔希里亚带去了影响。彩虹城的那些个学生,就有些我学生的影子。”

吴淼的这番话,难免让人想到塔希里亚的历史。四杰开设的魔法学院,就像一道分水岭。在它之前,魔法没有明确的体系,而在它之后,魔法成了一种科学。四杰整理出了魔法的七大源符,就像我们分析音乐整理出乐理,或者从构图、笔触、色彩的角度认识图画一样。有了标准化的学习途径,即使庸才一样能在魔法上有小成。但反过来说,真正的天才,可能更适合艾克萨罗斯对四杰的教育。“从学院建立开始,魔法就开始变得像是普及课了。这种理念和现代教育一样,就是所有的教案教程,都是为了普通大众准备的,而不是某个天才。”

“当过老师以后,你才会真正明白什么叫因材施教,什么叫有教无类。”

迈克和吴淼

培养学生,无疑是在教育下一代,但这和真正抚养自己的下一代相比,还是有不小的差距。几年前吴淼当上了父亲,世界上也因此多了一套叫《迈克与宝宝》的漫画。书名里的宝宝当然是吴淼的儿子,迈克则是他们家的老橘猫。这套同样一直连载的漫画不但全彩作画,而且内容非常生活化,和黑白剪影、冷感疏离的《塔希里亚故事集》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也许只有把两部漫画放在一起,你才能理解塔希里亚拥有一个什么样的缔造者。

不过即使不看《迈克和小子》,你也能感受到孩子对吴淼的影响。翻开《故事集》的第九卷,你能找到一个叫《萌牙》的短篇。故事的主角是个少了颗门牙的孩子,他用吸气时漏风的哨声赶跑了巨龙。但随着他日渐成长,缺失的门牙也破土而出。出于对巨龙归来的恐惧,人们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剧烈的转变。在我看来,《萌牙》讲的是责任和勇气。这是个常见的主题,但和大多数故事不一样,《萌牙》给出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局。“龙还没有来,我们的故事就结束了。没有人知道他是否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男孩的生活属于未来。”吴淼这样写道。

在我看来,那则故事里的小男孩,代表的不仅仅是吴淼的儿子,他也把自己,甚至塔希里亚本身代入了进去。在这篇文章开始的时候,吴淼说过《塔希里亚故事集》到第十本就宣告结束。但那只是《故事集》的完结而已。对于未来,他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塔希里亚当然会继续下去。再往后的故事,我可能会给它们起名叫《塔希里亚魔法编年史》。从那里开始,我就要换个题材,讲讲魔法的历史了。”

也就是说,塔希里亚的故事,远未完结。

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