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呐，曾经有木匠把一对打斗的木偶放在主家儿的房梁之上，从此，那家人一到晚上就听到打斗声不绝于耳。

那么，若是木匠将剪刀放在衣柜的暗格里呢？

——楔子

村里的田爷爷是个木匠，专门儿给人打结婚用的家具。哪家儿娶媳妇儿了、嫁闺女了，田爷爷就有的忙活了。虽然近些年，好多人都时兴去店里买现成的了。但这十里八村儿还是有不少人来找田爷爷打家具。

这一方土地上，人老几代都知道田爷爷打的家具美观、耐用。

老阿婆的嫁妆，一张桃木桌，能用到孙子媳妇儿头上。这叫个啥？手艺！

在乡间，手艺人受尊重，有良心的手艺人更受尊重。田爷爷经常被人喊去参加婚嫁宴席，还被安排在上席。

有一年冬天，天寒地冻，田爷爷去十公里以外的郑家庄吃酒席，席间，架不住人劝，多喝了几杯酒，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座桥。

田爷爷听见奇怪的“呜呜”声从桥下传来。

仿佛是兽类的声音。又隐隐约约像是人。

田爷爷循着声音找过去，竟看到一只狐狸趴在桥洞边，那狐狸一身白色，不带一丝杂毛。田爷爷看着那狐狸的脸，竟似妩媚女子一般，眼睛里荡着勾魂摄魄的水波。田爷爷赶紧低下头，不敢再与其对视。

心下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的狐狸，这是一只狐狸精呐。

怪不得声音缠绵，半分兽，半分女子。

田爷爷刚想走开，看到地上一摊子鲜血。哎。这东西受伤了。看起来像是被什么猛物咬伤的。

狐狸用爪子蹭了蹭田爷爷，就像一个无助的小孩子。这么冷的天儿，血浆都凝固了，再不及时救它，这东西性命堪忧。

田爷爷心软了。

好歹是条性命哩。

田爷爷抱起狐狸回到家，给它上了药，包扎好，又杀了只鸡，剁碎了，喂给它吃。

狐狸伤势严重，足足在田爷爷家养了一个月，才恢复元气。站在雪地里，毛发一抖，耀眼无比。

这一个月里，田爷爷每天喂它，给它换药，跟它说话，有了感情。

那狐狸开口了，我要回山上了，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见狐狸开口，田爷爷笑笑，似乎并不惊讶。

我知道你不是凡物。田爷爷说，合该我遇上，说明我与你有缘，不必谢。

狐狸却面露忧色，话锋一转，恩人，我不能在此处待太久，但我放心不下你，你的仇家要来寻你，你势必有一场大灾。

田爷爷晃了晃神，这方圆十里八村都知道我的仁厚，大人孩子，连同各村里的狗，都与我交好，我哪里来的仇家？

狐狸说，你且想想四十年前，曹家庄……

田爷爷猛地一凛。那是他一生的木匠生涯中干过的唯一坏事儿。

那时候他还不是田爷爷，是小田。是个二十出头的后生，跟着师父学木匠手艺。曹家庄有一户人家儿请他们去打一组家具，师父带着他就去了。

那家儿有个闺女，叫秀儿。长得好看，性情好，待人和气。年轻的小田对她心生好感。小田手巧，经常给她刻个木偶，雕把梳子，做的精巧极了。秀儿也喜欢跟小田在一处戏耍。

按乡间规矩，干活儿的匠人，主家儿管饭。秀儿每次给他们端饭的时候，小田总发现自己碗底卧着个鸡蛋。小田看着碗底嘿嘿傻乐，心里说不出的甜蜜。

时间长了，小田对秀儿的感情越发深厚，便偷偷儿跟师父说，想找人上门提亲，把秀儿娶了。师父一听，瞪眼了，小子，这算你痴心妄想了！

小田梗着脖子问，咋着？

师父说，你道我们这些日子打这些家具是为了什么？就是为着秀儿腊八的出嫁哩！秀儿早已订了人家，就是村西头儿的曹三。生辰帖子都换了，聘礼过了，日子也选了，板上钉钉的事了。哪里容得你胡想？

小田怔怔地听师父说完这些话，赶紧去找秀儿。

秀儿，秀儿，咱俩这么好，你怎么能嫁给曹三呢？

秀儿正在淘米，淘米水是浑浊的，一种糊里糊涂的白色，就像秀儿此时稀里糊涂的心情。怎么了，小田哥，我本来就是要嫁给曹三的呀。

小田急了，秀儿，咱俩这么好，你就没有想过嫁给我嘛。

秀儿眼里迷瞪瞪的，小田哥，我一直把你当个手巧的哥哥啊。

那你次次给我碗底加的鸡蛋咋回事儿？

秀儿说，我爹说，不能得罪匠人，要吃饱吃好，我给你们师徒几个碗底都加了鸡蛋啊。

原来是这样。

本来以为她对自己是特殊的。闹了半天，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二十岁的后生小田伤心了。他怎么琢磨，也琢磨不过这个味儿来。自己看着打起来的家具原来是要陪着秀儿出嫁的。

到了腊八前一天，匠人交工，崭新漂亮的衣柜、桌子、妆台、板凳。

小田看着那些家具，低下头，心中复杂。

他在衣柜里面做了个小暗格，暗格里放了一把锋利的小剪刀，且是开着口子的剪刀。

后来据说，秀儿嫁给了曹三之后，两口子吵嘴打架，日日不和，整个家愁云惨淡。

某天，曹三酒后竟一时失手，拿剪子戳死了秀儿。

小田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痛极了。他懊悔自己一时心胸狭窄，害了人。有负于天地良心，有负于祖师爷留下的这门手艺。

几十年过去了，他从小田变成老田，又变成田爷爷。这一辈子，他都行善积德，弥补自己曾犯下的过错。

关于秀儿的这件事早已被尘封在记忆里，如今见狐狸提及，触及田爷爷心头的伤口。

他问狐狸，是秀儿要来找我寻仇吗？

狐狸说，她年纪轻轻死了，无儿无女，死后无人诚心供奉，在阴间凄凉无比。她一直想来找你，奈何你命硬，她近不得身。60岁这年，是你命中的一个坎儿年，阳气薄弱些，她，就要来了……

田爷爷叹息，我这条命，她若要拿，便拿去吧。

狐狸的尾巴摇晃了一下，你们做人有做人的规矩，我们做精怪，有精怪的规矩。那日我与恶狼精相斗，被它暗袭受伤，你救了我，保住了我百年的修行，如今你这条命，我要保到底。下月月中，月圆之时，她必找你，到时我再来。

说完，只见一道白光一窜，狐狸没了影踪。

那几日，田爷爷的眼前总浮现出秀儿的身影。

她那条粗粗的大辫子，她那双黑漆漆的眼，她眉心的痣。她像雀儿一样叽叽喳喳地唤他，小田哥，小田哥……

月圆那夜，田爷爷躺在床上，月光洒在他身上。

他突然听到一阵又一阵的冷笑。仿佛风筝被撕碎的声音。

田爷爷起身，不知怎的，他知道秀儿来找他索命，他不害怕，他内心很平静。他推开门，看到秀儿站在院落里。

她还是多年前的模样，只是脸色苍白的厉害，大辫子散开，一头浓密的头发在夜风中飘荡。

她看着田爷爷诡异地笑，手中持着一把剪刀。

小田哥，你想试试被剪刀戳死的滋味儿吗？

田爷爷说，秀儿，我对不住你，这辈子就干过一次亏心事儿，就对不住你一个人。

秀儿凄厉地笑着，我一直觉得自己命苦，我跟曹三明明合过八字，没有相冲，结了婚却没有一天的太平日子过，死了我才知道，是你动的手脚。我并没有哪里得罪你，你为什么这样害我？

是啊，她没有做错什么。

只是因为少年的一时愤懑，冲动，嫉妒，就毁了她。

剪刀嗖地向田爷爷刺来。

突然一道白光闪现，狐狸飞身而来，它嘴里喷出一口血，吐在秀儿身上。

秀儿“啊”地一声，仿佛被灼伤一样，痛苦地大喊。

田爷爷冲上前去，抱住秀儿。

她的身上真冷啊。冷的彻骨。田爷爷哭了，对不起，秀儿，对不起……

秀儿说，这些年，我总是惦记着找你寻仇，不去投胎，就这么孤魂野鬼的，飘啊飘啊，你阳气太盛，四十年我才等到这么一个机会，可老天还是让你命不该绝，有这畜生来救你。

田爷爷慌乱地把剪子递到她手上，秀儿，你报仇吧，你戳死我吧。

秀儿摇摇头，苍白的脸愈发苍白，罢了，看透了，没什么意思，就算杀了你，我还是回不到阳间了。这些年，放不下怨念，苦的是我自己……

田爷爷的眼泪滴落在秀儿身上，她刚才被血灼伤的皮肤一寸寸复原。

狐狸对田爷爷说，你放心，我不会真的害她，我只是用血洗去她身上的戾气和仇恨，让她好安心去投胎。

这世间，最不该记着的，是仇恨。

过去了的，便过去了。

秀儿起身，飘荡着离去了，头也不回。她要去奈何桥，去投胎，去等着下一世的安排。

田爷爷瘫坐在院落中哭泣。

狐狸对田爷爷说，恩人，你莫伤心，一切都是冥冥注定。你与秀儿，下一世还会相逢。

田爷爷问，下一世，我们会怎样？

狐狸笑，恩人何太痴也！下一世的事，下一世再说。先过好余生吧。

说完身影一闪，消失在月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