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刺史张全,驰骋弓猎,好马之人。张刺史家宅内修有一大篷马厩,十足空廓,养有良驹三十二匹。每至晨晓,刺史宅内烈马嘶鸣,益州人便知,是张刺史到马厩选马去了。可有一阵子,益州人再没听到刺史宅内发出过马的嘶鸣,仔细一打听,才知有人送了刺史一匹白骏马,刺史珍爱非常,便把先前的马驹或遣了送人,或送至军中,或卖与边境的马畈,总之三十二匹一匹不剩。

  据刺史大人的马倌宋武说,这白骏马鬃毛奇长,马尾又亮又顺,周身皎白如朔雪,薄薄一层皮毛下,肤若膏玉,触之弹滑。更奇的是,这马不似平常马儿般目距极宽,眼神木呆,倒是活泼灵动,聚神有光。

  啧啧。众人听闻刺史大人获得此良驹颇为艳羡,便打问那宋马倌可骑过这骏马没有。

  宋马倌赶忙摇头:“哪敢啊。刺史大人对这匹马爱惜得不得了,除他自己外,旁人谁都不敢骑。”他凑近众人低声又道,“几日前我还有几个饲马的搭子,他就抱了一下马脖子,嘿呦,被刺史大人逮个正着,可怜见的,下狱去喽。”

  众人又是一片唏嘘。宋马倌眼看日头下去了,怕耽误喂马的时辰,便拾起地上的草筐,急急赶回张府。

  入了府门,奔至马厩,天已大黑。宋马倌把刚从地里采来的金花草悉数倒入食槽,这才发觉怎么没看到那白马走近觅食。他抬头去寻,偌大的马厩倒灌一股冷风,宋马倌不禁缩起脖子,远远望到一团白影窝在阴暗的东南角上。

  “啰啰啰——”

  宋马倌挥舞着手上的草料朝白骏马移去,不承想那马忽地立起,前腿极速地缩了,身形也变小很多。宋马倌觉得惊奇,走近些看,立时愣在原地,眼前哪有白马,分明站着一粉白面的妇人,美丽奇绝,披着件薄绸单衣,赖在散发着马粪味道的厩中。

  “你,你——”

  “宋马倌,”那妇人盈盈开口道,“你且去喊刺史大人来就是。”

  宋马倌不知是惊是惧,也不敢再多看这绝世美人一眼,返身奔了出去。不过一会儿,刺史张全闻讯赶来,宅内其他人也举着灯笼悉数扒在厩外,都想亲睹这白马化人的奇观。只见那妇人看刺史阔步跨入厩内,便碎步上前,低眉垂目,跪倒在地,一连三拜。

  张全不能分辨眼前夫人是否为他珍爱之骏马,后退一步喝道:“来者何人?为何拜我?”

  “张公”妇人抬起眼来,眉目有情,聚神有光。

  噫!张全认出,这眼睛果真是那白骏马的眼睛啊。只见那妇人直起身子,娓娓说道:“张公莫怪,我本是燕地一妇人,从来恨毒了家中虚坐,豪掷时日。自小,我尤爱骏马,羡慕马儿驰骋千里,赞叹马儿健美骏逸,无拘无束,好不快活。谁知有一天,我自家宴归来,竟然醉倒在地。爷娘骂我不成体统,正要上前来扶,我却双手突然化作马蹄,双腿登时变作马腿。我的身子撑破了原来的衣衫,脸变作马脸,黑发成了鬃毛,一瞬功夫,我竟已是一匹纯白骏马了。”

  众人闻此一阵轻呼。刺史张全仍犹疑地看着妇人,不作声,只听她继续说道:“我那时年纪还轻,想着做人苦累,做马快活,便不顾爷娘哭喊,冲破家人围堵,跃了出去。我凭着自己的高兴,一路朝南,肆意奔过街道,跃过河川,驰骋荒地和草原,饿了就食林间草,渴了就饮山中泉,不知不觉间竟已奔了将近千里,徘徊益州。不想,在靠近城池的莽丛中,我中了马畈的埋伏,此后被人辗转倒卖,幸好最终送到了张公厩中……这好一阵子,张公待我十分怜惜,颇多爱护,我都看在眼里,却苦于是个畜生,说不出感激,这才又想起做人的好来。

  妇人说得动情,不料一向疼这白骏马的刺史大人只是沉吟片刻,便走近那妇人,厉声道:“人畜之别,殊如神鬼,说,你如何由畜化人?”

  妇人被这样一吓,泪水涟涟,哭将起来。宋马倌和众人守在厩外,看美人梨花带雨,只觉疼惜。怎奈刺史岿然不动,横眉冷对,就等着那妇人仔仔细细地解释。妇人只好用袖口掩面,轻轻揩去泪水,柔声说了起来:

  “近些日子,妾蒙受张公爱怜宠惜,日日相伴,便想起自己做姑娘时种种乐事,想及爷娘恩情待我,我却因一时贪玩生念做了这畜生,呜——”妇人泣道,“今日日间,我追恨不已,忍不住连连落泪,惊动了此地地神。地神知我生来为人,却不幸转作牲畜,颇为同情,便取禀了天帝,适才还与我人身。”

  “唔,原来如此,如此……”刺史张大人,思忖片刻,方才蹲下,将妇人的小手盈盈握住,又搂着她的腰肢将其揽入臂弯,“没想到,吾爱竟是人化的马,马化的人,极惊奇,记号,极妙啊。”

  “张公,”妇人依偎在刺史大人怀中,赧然道,“蒙大人不弃,妾身愿永留益州,以身相许。”

  “甚好,甚好。”刺史张全心下得意。尽管失了宝马,他今夜却偶得美人,想来这又是一件惹全城艳羡的美事。于是刺史大人心满意足地楼了燕地美妇走出马厩,府中上下都为这异事美谈鼓舞着,他们举着灯笼欣然宋主家入了卧房,仿若二人新婚,府内大喜。这夜过后,刺史府推平了马厩,辞了宋马倌等一干马厩小厮,招进不少灵巧的丫鬟,专为那马化妇人驱使。又过一年,益州人听刺史府进驻了不少兵丁,众人不知缘由,只有那曾给刺史伺候过不少宝马的宋马倌,猜出了几分。

  此去十余年,宋马倌早不做饲马营生,也随同乡游走山间荒原,专为达官贵人寻猎良乘宝驹。这一日他在马贩子聚集的河谷酒肆听闻,刺史大人的美妇人闹着要回燕地看望爹娘,大人不准,那妇人竟仰天狂啸,继而如烈马嘶鸣,忽扑在地。谁都没想到,妇人顷刻间竟又变作白骏马,她踢翻刺史,冲破府内层层兵甲,奔脱而出,如今已不知所踪……